天津的四家钢铁业国企合并组建的渤海钢铁集团，在年、年连续成为《财富》世界五百强企业。然而，年4月，在宣布合并六年后，在合并报表三年后，渤海钢铁又被重新拆分为四家独立的企业。这一合一分，足以管窥中国式过剩产能行业中国企身上的独特印记：怎样速成起来的，又怎样坍塌回去。 年5月9日，天津信托某高管又一次来到天津钢铁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天津钢铁）1号门。天津信托是渤海钢铁集团有限公司（简称渤海钢铁）众多债权人当中的一家。据不完全统计，天津信托此前为渤海钢铁旗下的天津钢铁提供信托贷款两亿元。
渤海钢铁集团
过去的天津钢铁门口，拉货的大卡车从厂区排到厂区外的津塘路。那是天津信托敢于对其贷款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对方的国企身份。即便天津钢铁早于数年前爆出严重亏损，天津信托依旧坚信对方不可能饿死，“毕竟有政府给他们喂奶”。 如今的天津钢铁，进出的大卡车零星可数，前来讨债的金融机构三三两两。万余亩厂区内的工人寥落，相当数量的工人早已离开生产车间。还在坚持的，囿于四五千元的高薪早已不再，当下千余元的收入不足以糊口养家，部分工人干起了滴滴、优步、送快递等兼职。 年7月，在行政力量推动之下，天津钢铁、天津天铁冶金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天铁冶金）、天津钢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天津钢管）及天津冶金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天津冶金）四家国企共同组建渤海钢铁集团。这一年，中国GDP增速10.6%，系中国经济8年来的最后一个高点，次年便跌破10%，一路向下之后预计呈L型走势。 重组三年多之后，四家企业的实现首次财务并表，从而跻身年和年的世界强榜单。不过，四家企业各自为政，实质性的重组一直未能完成，再加上中国乃至全球能源行业步入下行周期，一系列问题在年爆发。 据年3月份报道，为化解渤海钢铁的过剩产能与债务危机，针对渤海钢铁的债权人委员会已经成立，涉及金融债务金额为亿元。债务共涉及家债权方，其中北京银行(,股吧)、天津银行、天津滨海农商行、建设银行(,股吧)、浦发银行(,股吧)、兴业银行(,股吧)及中国银行(,股吧)涉资较多，这七家银行都是债委主席团成员。前三家银行的信贷余额分别为数百亿元之巨，后四家在60亿元至亿元，均不是小数。 随后，年4月，渤海钢铁被天津市政府正式拆分，天津钢铁等四家国企重新各自独立。此次拆分距离渤海钢铁重组不到6年时间。 如是浮沉像一个复杂的时代隐喻，这一合一分，足以管窥中国式过剩产能行业中国企身上的诸多印记。 面对产能过剩、经营不举、债务压顶等困难，腾讯财经《棱镜》获悉，天津市针对渤海钢铁的原定债务重组方案已被否决，尚在讨论中的债务重组新思路包括“三转两核销”——“三转”即短期转长期、高息转低息、债转股，“两核销”则是利用去产能政策核销一部分债务，利用基金及银行政策核销一部分债务。 该方案能否落地，并纾困解忧，尚待时间验证。 世界强的“好处” 天津钢管是原渤海钢铁旗下最优质的企业，不过，它同样卷入此次债务危机。
天津钢管集团
“如果我们因为渤海钢铁倒闭的话，高兴的应该是那些海外竞争对手。”天津钢管研发骨干史彬所说的竞争对手，正是国外油井管的主要生产商欧洲的VM公司、日本钢管联盟、阿根廷Tenaris公司，它们曾长期垄断全球石油套管等钢管产品。随着天津钢管在年下线第一支产品，国内石油套管长期依赖进口的局面得以改变。 目前天津钢管的综合实力位居全球第三、生产规模位居全球第一。 在渤海钢铁债务危机爆发之后，“一些外资银行开始抽贷，影响到了我们的年度计划。”天津钢管副总经理温德松介绍，天津钢管目前共有亿元左右的债务，“但我们不像其他几家，债务以金融机构贷款居多，我们有大量直接融资，包括私募债、融资租赁等。” 大公国际对于天津钢管的债券评级报告披露，截至到年6月末，公司有息债务主要集中在一年以内，未来一年内到期债务为.72亿元，占总有息债务的72.35%，总资产负债率83.42%，报告称该公司“资产负债率处于较高水平，有息债务占总负债比重较大，面临一定的偿债压力。” 不过，在钢铁行业整体亏损的最近四年，天津钢管净利润不降反增，年上半年的利润总额和净利润分别为1.36亿元和1.17亿元，同比分别增长10.10%和21.26%；毛利率也一直在提高。 据温德松透露，在渤海钢铁债务爆发之后，虽有个别外资银行抽贷数亿元，但天津钢管又新增了十六七亿元的贷款，债务水平保持基本平衡状态。 天津钢铁与天津钢管比邻而居，相隔不足两公里。在此次渤海钢铁债务危机当中，天津钢铁负债规模最大，负债亿元左右，总资产亿元左右，已然资不抵债。 同属渤海钢铁，天津钢管和天津钢铁为何境况迥异？ “这是老师把一个好学生和三个成绩一般的学生分到同一班级，然后综合四个人的总成绩冲击名校。在教学环境低迷等因素影响，刚考上两年就又从名校退学了。”这位债权行人士所说的“好学生”是天津钢管，天津钢铁等三家则是“成绩一般的学生”，“教学环境”则指钢铁行业。所谓“名校”，即美国《财富》杂志评选的世界强榜单。 那么，“老师”是谁？ 年3月，在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的“四万亿”计划大背景下，国务院发布了《钢铁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力争到年，全国形成武钢集团等几个产能在0万吨以上的特大型钢铁企业；形成若干个产能在0～万吨级的大型钢铁企业。在这一政策背景下，各地方政府为避免省内钢铁企业被其他省份大型钢铁企业重组，开始对省内的钢铁企业实施重组。天津市也不例外。这一规划点名提出天津钢管与天津钢铁等三家企业重组。年7月，天津市主要领导拍板，渤海钢铁正式挂牌。
国务院《钢铁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截图
渤海钢铁重组之前，不管是河北的钢铁企业，还是复星集团、鞍钢等企业，都对天津钢铁市场虎视眈眈。鞍钢年与资金匮乏的天津天铁冶金合资共建了一个冷轧厂，这被业内视为外地钢铁企业“入侵”天津的信号。 “从国家产业政策来看，你自己不重组，就要被别人重组，冶金作为天津主要支柱性产业，重要性不言而喻。”天津市国资委一位官员曾如是分析渤海钢铁的重组背景。 渤海钢铁成立同月，中国建设银行等8家银行即为其送上贺礼——总计0亿元授信额度。同期组建的山东钢铁(022,股吧)、河北钢铁(,股吧)均获得银行大手笔授信支持，前者获得0亿元的授信，后者获得亿元的授信。河北钢铁还与宝钢、武钢、攀钢3家央企一同被央行列为金融机构重点支持的钢铁企业。 年7月，渤海钢铁首次闯入美国《财富》杂志评选的世界强企业榜单，并在次年再次入围。 “世界强的牌子，不仅是地方政府的名片，还意味着更多的信贷支持。”上述债权行人士举例，“天津物产集团是天津市第一家入围世界强的企业。入围之前，我行给它的授信不到30亿元，入围之后，升至亿元。同理，也就不难想到渤海钢铁天量债务从何而来。” 整而不合的典型 在部分天津本地人的印象中，渤海钢铁应该组建于年，“要不然的话，不可能年首次入围世界强时名次那么靠前——位，国内钢铁企业中排名第5。”这种印象误差的出现，其实是由于渤海钢铁在年才实现四家企业的全面生产财务报表的合并。 重组三年方才并表，这源于渤海钢铁贯穿上下的整合症结。
天津钢铁集团
年时，天津钢铁行业整体产能三千万吨左右，在渤海钢铁出现之后，天津冶金行业虽然一直想做大做强，整体规划却迟迟不见落地。而在推动整合的执行层面，渤海钢铁以及四家子公司都是正局级单位，协调成本畸高。 “在一个企业当中，最重要的是人事权。四家子公司后来虽均被降为副局级，但又有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规定。因为渤海钢铁与四家子公司的一把手又都是组建前的干部，各自权力在新规出现后依旧难分伯仲，整合难度可想而知。”一位渤海钢铁原高管表示。 年4月，天津市政府发布《天津市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意见》，《意见》提出目标之一——通过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着力打造10至12家品牌优、效益好的大企业集团，其中，两至三家进入世界强……
《天津市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意见》截图
这份《意见》下发三个月之后，渤海钢铁决定贯彻市政府深化国企改革决定，正式拉开重组整合做实序幕，在整合做实当中，渤海钢铁把集团自身定位为发展战略、资产管理、人力资源、资本运作、技术研发中心等五大部门。 四家子公司财务报表的合并与世界强的席位，均是这次“实质性整合”的成果。天津钢管还答应放弃外部采购，转而使用隔壁天津钢铁旗下公司生产的焦炉煤气，这是四家公司在业务整合层面为数不多的合作。 然而，渤海钢铁的五大部门在指挥天津钢铁等四家子公司时，却“一直多有制肘，缺少大施拳脚的空间”。 往日的能源国企利润丰厚，“实质性整合”意味着对既得利益的重新分配，既得利益者之间难免杀伐不断。 以武钢重组鄂钢为例，后者在被兼并十年后几近末路，“全面关停钢铁生产线，转向非钢业务，人员有效分流”。鄂钢失血至此，推动这场兼并的武钢原董事长邓崎琳和前鄂钢总经理孙文东纷纷在去年落马，其中孙文东被鄂钢内部人士举报多年。 不独钢铁领域，河南唯一一家世界强企业河南能源化工集团的整合更为残酷。 鹤壁煤业、焦作煤业、义马煤业等作为被整合对象，整合前的一二把手大多锒铛入狱，人事、财务、采购、销售部门负责人或者落马，或者让贤，后由重组主体永城煤业的高管代为掌印。这场杀伐的主导者、原永城煤业董事长陈雪枫也于今年年初被举报落马。 受累GDP的产能扩张 “渤海钢铁之所以一直未完成实质性整合，还与天津数百年来的码头文化有关，各个公司的利益格局无比坚固，针扎不进、雨泼不进。”在一位熟悉天津政商关系的知情人士看来，这虽然避免了渤海钢铁如河南能化那般过度杀伐，却无法避免四家企业之间的内耗，“毕竟四家不是亲兄弟。” 以天津钢铁为例，年之前，其新建两座两个电炉、一个高炉、一个烧结，资金多来自金融机构贷款，由渤海钢铁提供担保。行业人士估计，这些设备耗资四五十亿元。
天津钢铁集团内部的生产设备
天津钢铁集团厂区内的横幅
“隔壁的天津钢管经营状况一直不错，对其有一定压力。另外，他们对钢铁行业的判断过于乐观，认为这些设备一旦投产，马上就能赚钱。”前述渤海钢铁原高管感慨。 不只天津钢铁，另外三家企业均有不同程度的产能扩张。截至目前，渤海钢铁整体产能已经达到万吨，其中天津钢管主要生产无缝钢管，年产能约万吨；天津钢铁主要生产中厚板、高速线材、圆钢等，年产能万吨；天津天铁冶金主要生产冷轧薄板、热轧卷板、高强钢筋等，年产能万吨；天津冶金的主要产品也是冷轧薄板、热轧卷板、高强钢筋，年产能万吨。 现实恰恰相反，钢铁行业自年走衰。 根据中国钢铁协会统计数据显示，中国钢铁行业销售收入利润率从年的7.26%降至年的2.42%，到年几乎为零，仅为0.04%。此后一直下滑，到年为-2%。 “这四家企业当中，天津钢管的产品质量和品牌知名度都是最好的。其他三家虽然都生产板材，但产品的质量、品牌知名度和区域影响力都不算行业翘楚。其他普材也一直缺少突出的产品特色。”中国联合钢铁网资深分析师胡艳平表示。 而且，“畅销的拳头产品跟技术能力、创新氛围、领导意识、生产效率都有很大的关系，”一位行业专家评价，就像天津钢铁，硬件的确是市场经济产物，但软件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 渤海钢铁还是龙头国企，肩负着领跑GDP增长的任务，产能扩张又是一种变相的政治任务。 年的四万亿信贷宽松之下，天津市年的年末贷款余额增速高达45%。海量资金传导至实体经济，使得年天津市GDP增速高达17.4%，工业总产值增速高达31.4%。渤海钢铁成立于天津市GDP增速和工业总产值增速双双高企的年，那也是钢铁行业受益于“四万亿”政策后出现的短暂春天。 不过，随着年开始的全国信贷紧缩，天津市的GDP增速和工业总产值增速均开始收窄，至年，两项数据分别回落至10%和7.3%。 天津市统计年鉴显示，天津市的生铁、粗钢、钢材产量在不断扩张的同时，产能过剩情况也愈发严重。天津市年粗钢的产能利用率为72%，年至年均下降至65%，均低于全国平均水平至少10个百分点。 “四万亿”在三年后燃烧殆尽，中国GDP增速也在年跌破10%。过剩产能行业再不复往日之阔绰，武钢这般的巨无霸去年巨亏75亿元，成为中国钢铁企业亏损之王。 十余年来兼并重组之后，又有不少国企正在分崩离析。 鸡西、鹤岗等四家矿务局在12年前煤价高企时被黑龙江龙煤集团重组后收走购销权限，而今煤价低迷、巨亏连连，又被赋予经营自主权。武钢和柳钢这个当年被国务院认可的兼并重组案例，两家的全面生产财务报表业合并多年，如今业已分离。 渤海钢铁亦是如此，四家子公司于年4月被天津市拆分，再次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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